八月的羊耳山,碧空如洗,满目苍翠。一排排木姜子树舒展着枝丫,青黄色的果实挂满枝头。山风穿过枝叶,送来阵阵清香。
“这味道,安逸!”87岁的张成兴摘下几颗木姜子凑到鼻尖猛吸了一口气,满脸皱纹里尽是自豪与满足。
谁能想到,眼前郁郁葱葱的青山,33年前还是一片荒山。
从只身一人上山拓荒,到祖孙三代与山“斗法”,他们只干一件事:种树。
从零起步寻种,到1520亩490万株,他们只有一种状态:闯关。
从驯化野生木姜子,到建成国家级良种基地,他们只有一个目标:荒山变金山!

万州区国家木姜子良种基地。
上山拓荒
时间回溯到1992年秋。
万州区新田镇义和村,一对50多岁的夫妻正在家庭会上激烈争执。
“我要到羊耳山上种树,让荒山变成青山!”张成兴背着手来回踱步,语气不容置疑。
“你吃饱了撑的吧?跑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种树!”妻子罗大秀毫不相让。
可张成兴是出了名的“犟”,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没过几天,他竟瞒着家人,扛着锄头,背着铺盖,悄悄上了山。
那年,他已54岁。为何突然想到上山种树?
虽时隔多年,但张成兴仍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一天,他路过离家20公里的羊耳山,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颤:光秃秃的山坡,稀稀拉拉的野草灌木,山洪留下的“伤疤”……
“山荒着,看着心里难受!”种树的念头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扎根。

羊耳山漫山遍野的木姜子树。
羊耳山海拔900多米,不通路、不通电,土地贫瘠,气候无常,种树不容易,山上的日子更是艰苦而孤独。
张成兴在山坳里搭了个茅草棚,没日没夜地开荒种树。饿了,啃玉米饼;渴了,喝山泉水;累了,棚里躺一躺。
万事开头难。刚开始,张成兴在失败中备受煎熬。
他贷款近千元,试种了好几个树种,可树苗不是旱死,就是被霜打蔫。几年过去,村里人有的盖起了新房,有的开起了拖拉机,但张成兴还是守着荒山无怨无悔,哪怕背上一身债务。
“一把年纪了,还瞎折腾啥!”亲戚朋友纷纷劝说。
张成兴却较上了劲:“人造卫星都能上天,我就不信这山上种不好树!”
转机出现在1996年春天。
一天,张成兴正在挖树窝,抬眼间瞥见一抹青绿:几株一人多高的野生木姜子树,顽强扎根在石缝间,枝叶瘦弱却倔强生长。
几天后,他又在几公里外的山坡上发现了零星的野生木姜子树。
“野生的能活,证明这山适合它!”张成兴如获至宝,把它们当成“母树”精心呵护。
当年9月,他采回果实育种,可第二年却几乎没出苗。
“问题出在哪儿?”他翻遍能找到的农技书籍,咨询专业人士,始终没找到答案。
木姜子又名“山胡椒”“山姜子”,既能绿化山坡,又有药用、制作香料等功能。张成兴觉得种木姜子有盼头,下定决心“闯关”。第二年果实快成熟时,他一有空就守在“母树”下观察,好几次都发现有鸟儿扑棱棱落在树上,啄食熟透的果实。
张成兴查看挂在树上的果实。
“难道种子发芽和鸟有关?”
曾当过农技员的张成兴知道,有些植物要借助鸟类传播种子。他脑中灵光一闪,起身就跟着鸟儿在山里跑。可鸟儿飞得快,根本追不上。
有一次,张成兴只顾着抬头盯鸟,脚下被石头一绊,“咚”的一声摔进山沟,腿上被划出几道血口子。他忍住疼痛爬起来,一瘸一拐朝着鸟儿飞走的方向追赶。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找到答案。”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傍晚,张成兴在一棵树上发现了鸟巢。他悄悄蹲下来,屏气凝神观察。不知过了多久,几坨鸟粪从树上落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鸟粪揣进兜里,并在树下做了记号,看第二年是否有种子发芽。
之后一个多月,张成兴跟着鸟儿跑遍了羊耳山的沟沟壑壑、坡坡坎坎,收集到100多坨鸟粪,“抠”出70多颗被“消化”过、外壳变软的种子。
播种,等待。
又是一年春来到。地里终于冒出了40多株嫩绿的木姜子幼苗。
“原来鸟儿消化了果皮和油脂,种子才能发芽!”张成兴高兴得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
摸索,实践。
张成兴总结出一套人工“消化”种子的方法:轻轻揉,细细踩,不发热,不干籽……
有了种子就有了希望。1998年,靠着这套“土办法”,张成兴成功繁育出7000多株木姜子苗木,一口气在山上种了40亩。
与山“斗法”
在羊耳山上种树,就是与山“斗”。
山上没有水渠,浇水全靠肩挑。购买物资,得去10多公里外的场镇。每次都是顶着星星出门,踏着月光归山,来回一趟要一天,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胶鞋。

张中平正在打理木姜子树。
有一年冬天,张成兴背着肥料脚下一软,摔下山沟,脚踝肿得像馒头,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动弹不得。大山深处人迹罕至,又没有通讯工具,直到第二天中午,一位放羊的村民才发现了蜷缩在岩石下的张成兴……
“我爸啊,像棵高山上的老松树,根扎下去了,再大的风也吹不倒。”58岁的张中平说。
张中平是被父亲“逼”上羊耳山的。
那是1999年夏天,张成兴积劳成疾,患病住院,可他心中始终放心不下山上的木姜子树。于是,他把在新田镇开电器修理店的张中平叫来,指着他说:“你去山上盯着,少一棵苗,我饶不了你。”
张中平本想推脱,但父亲虚弱的身体和不容反驳的神情,让他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出院那天,张成兴正要火急火燎地回山,老伴儿罗大秀提着行李跟了上来:“我也去,好歹能让你吃口热饭。”来到茅草棚,看着锅里的玉米糊糊、墙上挂着的皱巴巴的衣服,她偷偷抹了把泪,再也没提下山的事。
儿子来了,老伴来了,与山“斗”的信心更足了。
“刚上山时,我心里是有怨气的。”张中平说,那些年,父亲总在山上忙活,家里全靠母亲操持。有一年春节,别人家都在欢欢喜喜过年,父亲却因担心树苗被冻坏,在山上守了几天几夜,一家人连团圆饭都没吃上。
“当时不懂他图啥,觉得父亲太固执。”可真到了山上,踩着木姜子树窝,看着乱石中的树苗,张中平忽然明白:父亲守的不只是树,是这片山的未来。
他索性关掉电器修理店,跟着父亲一门心思在山上种树。
时间一晃,来到新世纪。2001年,他们种下的木姜子树已达到2万株,面积扩大到200多亩,山头渐渐染上绿意。
同年,万州区林业局与张成兴合作开展木姜子良种选育。
林业局的加入,让父子俩如虎添翼。
为了寻找到最优苗木,他们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一株株筛选,一棵棵测量,记录下每棵树的挂果量、果实大小、香味浓淡。

三代人一起除草。
为了测试不同温湿度对种子发芽的影响,他们在羊耳山建起温室大棚。之后,张中平就一头扎进了棚里。
有一次,他在大棚里连续守了一个星期,每隔两小时就记录一次温湿度和种子变化。罗大秀来送吃的,看到儿子眼里的红血丝,心疼地说:“你这犟脾气,跟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张中平嘿嘿一笑:“不犟,能种好树吗?”
时间不会辜负奋斗者的每一滴汗水。2012年,国家林业局(现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公布第二批国家重点林木良种基地名单,“万州区国家木姜子良种基地”榜上有名,是目前公布的三批名单中,唯一从事木姜子良种选育和人工规模繁殖木姜子苗木的国家级良种基地。当年,基地在羊耳山挂牌。2013年,张成兴获得“全国绿化奖章”。
青山不老,岁月无声。父子俩看着立起的国家级基地牌子,捧着烫金的奖章,心里既五味杂陈,又激动万分:“咱这荒山,真成了宝贝。”
守山有成
上山,“斗”山,守山。一代,二代,三代。
2015年,张成兴的孙子张志龙也来到了羊耳山种树。
那年春节,在广州打工的张志龙回家过年,看着爷爷的背更驼了,父亲的白发更多了,心底便产生了回来跟他们一起干的想法。
两位老人也正有此意,三人不谋而合。张成兴大腿一拍:“咱祖孙三代,一定要把这山守好。”
张志龙,这个从小在山上长大的年轻人,给羊耳山带来了新气象。
“爷爷靠眼睛看、凭体力干,父亲靠本子记、按经验做,我得靠数据说话。”张志龙不仅学会用爷爷的“土办法”育种,还带着电脑、无人机上山,将现代科技引入基地管理——
无人机巡山,“新农具”大展身手,提高管护效率;建立木姜子专属电子档案,配挂二维码标识牌,扫码即可获取每一株木姜子树的信息;布设传感器,实时监测光照、湿度、土壤养分,让每棵树都能“按需”生长。
然而,一直以来,木姜子嫁接成活率低是行业难题,国内还没有突破。不服输、爱折腾的张成兴再次较起了劲。
“通过嫁接技术让好品种快速繁育,木姜子就能长得更快、结果更多。”张成兴的想法,又燃起了大家的激情。
2016年,在万州区林业局的大力支持下,成立技术攻关小组,请来专家现场指导。祖孙三代在试验田里忙前忙后、反复测试:劈接、切接、芽接、枝接,记录下每一种方法的成活率。为了测试不同条件下的嫁接效果,张志龙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一个月瘦了十几斤……
张志龙在劳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年持续攻关,累计嫁接繁育木姜子3万余株、244个无性系,平均成活率从原来的48%提高到80%,最高达93%。
2023年,万州区林业局传来好消息:成功突破木姜子嫁接技术,填补了国内该项技术空白。
祖孙三人闻讯,紧紧拥抱在一起。激动的泪水,无声地坠落,渗入脚下这片他们浸透心血与希望的土地。
三代人“斗”荒山,“斗”出国家林木良种。

劳作间隙,张成兴给儿孙讲木姜子的故事。
如今的羊耳山,绿浪起伏,硕果累累。1520亩的基地已是国内木姜子种质宝库:累计收集保存来自全国11个省市的8种木姜子属植物、34个种源、223份种质,培育木姜子良种苗木490万株。
一批批种苗,走出大山,走向全国。绿了青山,富了百姓。
在四川达州、广东连山、云南蒙自和马关、重庆黔江等地,木姜子树正茁壮成长,扎根他乡;在湖北宜昌,500多亩木姜子基地里,鲜果卖到了160元一公斤,创新推广的“茶树+木姜子”种植模式,既能防治茶树煤烟病,又能一地双收;万州区普子乡小龙村,村民种了4万株木姜子,户均年增收1000多元……
从0到490万株,从一个人到三代人,与山“斗”,终把荒山变金山。
大山为证,只此青绿。羊耳山上的种树故事,仍在续写。